# 他山之玉,可以雕石

# –再读余光中并不逍遥的《逍遥游》有感

在我初读余光中的逍遥游时,我还只是一个初三的小朋友,并无太多文化基础的我,只是深深叹服于先生沉郁悲切的情感中。如今拥有了更多诗词积累的我,再读此篇散文时,对其技法及所带来的语言魅力感到十分震撼,故略整理总结一部分他山之玉用以雕琢我的石头。

化用艺术

我们在写作文时,往往需要化用一些典故诗句,用以达到 “造境” 的效果,即利用一些文化人众所周知的事物,调动读者产生特定的情感。更为高级的,是利用化用语句与当前文段进行对比、双关。但我们往往只会在段首写 “xx 说”,然后直接蒯过来再进行翻译。这种方式生硬、缺乏浑然天成之感,而余光中则采用一系列技巧规避了这些些问题。

1. 引用后对其意象进行重定义,重构逻辑结构以带入自己文章之节奏。

①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招商局的吨位何止一苇,奈何河广如是,浅浅的海峡隔绝如是。”

②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今人竟羡古人能老于江南,江南可哀,可哀的江南。”

①引用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诗经》中游子思归之情溢于言表,紧接着将 “现如今台湾大陆隔绝” 对应关联诗句,可见对比。句引用韦庄《菩萨蛮五首》,韦庄因战乱寓居于江南难以自处。余光中顺着感叹,今人羡古人,昔人难以流连的江南却是今人难以回去之处,反映更深层次的悲哀。由此观之,引用后我们使用特征词语与诗句产生逻辑关联,就可使诗句自然地嵌入我们的文章中,更可借古造境,交相呼应。

2. 裁剪特征词语独立造句。

“当你的情人已改名玛丽,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萨蛮》?”

“摩天三十六层楼,我将在哪一层朗吟《登楼赋》?可想到,及最高的一层,也眺不到长安?”

“封闭在其中的,是沦陷区的岁月、抗战的岁月,仓皇南奔的岁月,行路难的记忆,逍遥游的幻想。”

①②句效果类似。将象征外来文化的 “玛丽” 与象征中国古典文化的 “菩萨蛮” 来形成对比,反映作者对于古典文化式微的悲凉无力。由现代摩天楼与古人《登楼赋》产生对比,突出历史与现代的矛盾,对于古老文化的神往。句名词叠用,颇有几分 “枯藤老树昏鸦” 的白描之感,更为精妙的是行路难、逍遥游一语双关,既可讲现实中的 “行路难”,在困境中渴望 “逍遥游”,又可做诗歌名字,讲余光中在离乱中成长,对这两篇古文由小到大的钦慕。

3. 古诗新译。

*①*“桐油灯的昏焰下,背新诵的古文,向鬓犹未斑的父亲,向扎鞋底的母亲,伴着瓦上急骤的秋雨急骤的灌肥巴山的秋池。”

*②*“知晦朔的朝菌最可悲!”

*③*“长风破浪,云帆可济沧海,沧海的彼岸,是雪封的思乡症。”

明眼人可看出这是将 “巴山夜雨涨秋池”,“朝菌不知晦朔”,“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进行了重译。但需要注意的是重译不是简单的翻译,我们得让读者看得出来原诗句是什么。余光中不失原味的秘诀是基本保留名词,对动词使用修辞或删减,我在模仿余光中先生《听听那冷雨》时想用同样的技巧。“碧绿的湖面光滑如镜,延伸到视野的尽头与浅蓝的天空相接,舟中的旅人一时分不清船行水上还是天边,便引着雨点滴落湖面的翠响安然入眠。” 其实很难看出我是想引用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的。但严重失真的原因在于本市的原名词并没有原样保留。故我们想要引用一句古诗时,可以摘取其中特征名词对动词、逻辑关联进行修饰或颠覆。

余光中的《逍遥游》,从语言上我认为是一篇漂亮的炫技之作。除了上述的化用艺术,我认为其句式标点,中文历史感与现代生活对比等多个方向存在着更多值得琢磨的的地方,但囿于时间所限,只好将其置于下方,强烈推荐大家阅读!

附:《逍遥游》余光中

如果你有逸兴作太清的逍遥游行,如果你想在十二宫中缘黄道而散步,如果在蓝石英的幻境中你欲冉冉升起,蝉蜕蝶化,遗忘不快的自己,总而言之,如果你不幸患上,如果你不幸患了 “观星癖” 的话,则今夕,偏偏是今夕,你竟不能与我并观神话之墟,实在是太可惜太可惜了。

我的观星,信目所之,纯然是无为的。两睫交瞬之顷,一瞥往返大千,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泠然善也。原非古代的太史,若有什么冒失的客星,将毛足加诸皇帝的隆腹,也不用我来烦心。也不是原始的舟子,无须在雾气弥漫的海上,裂眦辨认北极的天蒂。更非现代的天文学家或太空人,无须分析光谱或驾驶卫星。科学向太空看,看人类的未来,看月球的新殖民地,看地球人与火星人不可思议的星际战争。我向太空看,看人类的过去,看占星学与天宫图,祭司的梦,酋长的迷信。

于是大度山从平地涌起,将我举向星际,向万籁之上,霓虹之上。太阳统治了钟表的世界。但此地,夜犹未央,光族在钟表之外闪烁。亿兆部落的光族,在令人目眩的距离,交射如是微渺的清辉。半克拉的孔雀石。七分之一的黄玉扇坠。千分之一克拉的血胎玛瑙。盘古斧下的金刚石矿,天文学采不完万分之一。天河蜿蜒着敏感的神经,首尾相衔,传播高速而精致的触觉,南天穹的星阀热烈而显赫地张着光帜,一等星、二等星、三等星,争相炫耀他们的家谱,从 Alpha 到 Beta 到 Zeta 到 Omega,串起如是的辉煌,迤逦而下,尾扫南方的地平。亘古不散的假面舞会,除倜傥不羁的彗星,除爱放烟火的陨星,除垂下黑面纱的朔月之外,星图上的姓名全部亮起。后羿的逃妻所见如此。自大狂的李白,自虐狂的李贺所见如此。利玛窦和徐光启所见亦莫不如此。星象是一种最晦涩的灿烂。

北天的星貌森严而冷峻,若阳光不及的冰柱。最壮丽的是北斗七星。这局棋下得令人目摇心悸,大惑不解。自有八卦以来,任谁也挪不动一只棋子,从天枢到瑶光,永恒的颜面亿代不移。棋局未终,观棋的人类一代代死去。惟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圣人以前,诗人早有这狂想。想你在平旷的北方,巍峨地升起,阔大的斗魁上斜着偌长的斗柄,但不能酌一滴饮早期的诗人。那是天真的时代,圣人未生,青牛未西行。那是青铜时代,云梦的瘴疠未开,鱼龙遵守大禹的秩序,吴市的吹箫客白发未白。那是多神的时代,汉族会唱歌的时代,摽有梅野有蔓草,自由恋爱的时代。快乐的 Pre-Confucian 的时代。

百仞下,台中的灯网交织现代的夜。湿红流碧,林阴道的彼端,霓虹茎连的繁华。脚下是,不快乐的 Post-Confucian 的时代。凤凰不至,麒麟绝迹,龙只是观光事业的商标。八佾在龙山寺凄凉地舞着。圣裔饕餮着国家的俸禄。龙种流落在海外。诗经蟹行成英文。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招商局的吨位何止一苇,奈何河广如是,浅浅的海峡隔绝如是!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今人竟羡古人能老于江南。江南可哀,可哀的江南。惟庾信头白在江南之北,我们头白在江南之南。嘉陵江上,听了八年的鹧鸪,想了八年的后湖,后湖的黄鹂。过了十五个台风季,淡水河上,并蜀江的鹧鸪亦不可闻。帝遣巫阳招魂,在海南岛上,招北宋的诗人。“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这里已是中国的至南,雁阵惊寒,也不越浅浅的海峡。雁阵向衡山南下。逃亡潮冲击着香港。留学女生向东北飞,成群的孔雀向东北飞,向新大陆。有一种候鸟只去不回。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喷射机在云上滑雪,多逍遥的游行!曾经,我们也是泱泱的上国,万邦来朝,皓首的苏武典多少属国。长安矗第八世纪的纽约,西来的驼队,风沙的软蹄踏大汉的红尘。曾几何时,五陵少年竟亦洗碟子,端菜盘,背负摩天楼沉重的阴影。而那些长安的丽人,不去长堤,便深陷书城之中,将自己的青春编进洋装书的目录。当你的情人已改名玛丽,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萨蛮?历史健忘,难为情的,是患了历史感的个人。三十六岁,常怀千万的忧愁。千岁前,宋朝第一任天子刚登基,黄袍犹新,一朵芬芳的文化欲绽放。欧洲在深邃的中世纪深处冬眠,拉丁文的祈祷有若梦呓。知晦朔的朝菌最可悲。八股文。裹脚巾。阿 Q 的辫子。鸦片的毒氛。租界流满了惨案流满了租界。大国的青睐翻成了白眼。小国反复着排华运动。朝菌死去,留下更阴湿的朝菌,而晦朔犹长,夜犹未央。东方的大帝国纷纷死去。巴比伦死去。波斯和印度死去。亚洲横陈史前兽的遗骸,考古家的乐园是广墟。南有冥灵,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惠蛄啊惠蛄,我们是阅历春秋的惠蛄。不,我们阅历的,是战国,是军阀,是太阳旗,是弯弯的镰刀如月。

夜凉如浸,虫吟似泣。星子的神经系统上,挣扎着许多折翅的光源,如果你使劲拧天蝎的毒尾,所有的星子都会呼痛。但那只是一瞬间的幻觉罢了。天苍苍何高也,绝望的手臂岂得而扪之?永恒仍然在拍打密码,不可改不可解的密码,自补天自屠日以来,就写在那上面,那种磷质的形象!似乎在说:就是这个意思。不周山倾时天柱倾时是这个意思。长城下,运河边是这个意思。扬州和嘉定的大屠城是这个意思。卢沟桥上,重庆的山洞里,莫非是这个意思。然则御风飞行,泠然善乎,泠然善乎?然则孔雀东北飞,是逍遥游乎,是行路难乎?曾经,也在密西西比的岸边,一座典型的大学城里,面对无欢的西餐,停杯投叉,不能卒食。曾经,立在密歇根湖岸的风中,看冷冷的日色下,钢铁的芝城森寒而黛青。日近,长安远。迷失的五陵少年,鼻酸如四川的泡菜。曾经啊,无寐的冬夕,立在雪霁的星空下,流泪想刚死的母亲,想初出世的孩子。但不曾想到,死去的不是母亲,是古中国,初生的不是女婴,是五四。喷射机两日的航程,感情上飞越半个世纪。总是这样。松山之后是东京之后是阿拉斯加是西雅图。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长风破浪,云帆可济沧海,行路难。行路难。沧海的彼岸,是雪封的思乡症,是冷冷清清的圣诞,空空洞洞的信箱和更空洞的学位。

是的,这是行路难的时代。逍遥游,只是范蠡的传说。东行不易,北归更加艰难。兵燹过后,江南东北,可以想见有多荒凉。第二度去国的前夕,曾去佛寺的塔影下祭告先人的骨灰。锈铜钟敲醒的记忆里,二百根骨骼重历六年前的痛楚。六年了!前半生的我陪葬在这小木匣里。我生在王国维投水的次年。封闭在此中的,是沦陷区的岁月,抗战的岁月,仓皇南奔的岁月,行路难的记忆,逍遥游的幻想。十岁的男孩,已经咽下了国破的苦涩。高淳古刹的香案下,听一夜妇孺的惊呼和悲啼。太阳旗和游击队拉锯战的地区,白昼匿太湖的芦苇丛中,日落后才摇橹归岸,始免于锯齿之噬。舟沉太湖,母与子抱宝丹桥础始免于溺死。然后是上海的法租界。然后是香港海上的新年。滇越路的火车,览富良江岸的桃花。高亢的昆明。险峻的山路。母子颠簸成两条黄鱼。然后是海棠溪的渡船,重庆的团圆。月圆时的空袭,迫人疏散。于是六年的中学生活开始,草鞋磨穿,在悦来场的青石板路。令人涕下的抗战歌谣。令人近视的教科书和油灯。桐油灯的昏焰下,背新诵的古文,向鬓犹未斑的父亲,向扎鞋底的母亲,伴着瓦上急骤的秋雨急骤地灌肥巴山的秋池…… 钟声的余音里,黄昏已到寺,黑僧衣的蝙蝠从逝去的日子里神经质地飞来。这是台北的郊外,观音山已经卧下来休憩。

栩栩然梦蝶。蘧蘧然庄周。巴山雨,台北钟。巴山夜雨。拭目再看时,已经有三个小女孩喊我父亲。熟悉的陌生,陌生的变成熟悉。千级的云梯下,未完的出国手续待我去完成。将有远游。将经历更多的关山难越,在异域。又是松山机场的挥别,东京御河的天鹅,太平洋的云层,芝加哥的黄叶。六年后,北太平洋的卷云,犹卷着六年前乳色的轻罗。初秋的天一天比一天高。初秋的云,一片比一片白净比一片轻。裁下来,宜绘唐寅的扇面,题杜牧的七绝。且任它飞去,且任它羽化飞去。想这已是秋天了,内陆的蓝空把地平线都牧得很辽很远。北方的黄土平野上,正是驰马射雕的季节。雕落下。萧萧的红叶红叶啊落下,自枫林。于是下面是冷碧零丁的吴江。于是上面,只剩下白寥寥的无限长的楚天。怎么又是九月又是九月了呢?木兰舟中,该有楚客扣舷而歌,“悲哉秋之为气也,栗兮若在远行!”

远行。远行。念此际,另一个大陆的秋天,成熟得多美丽。碧云天。黄叶地。爱荷华的黑土沃原上,所有的瓜该又重又肥了。印第安人的落日熟透时,自摩天楼的窗前滚下。当暝色登高楼的电梯,必有人在楼上忧愁。摩天三十六层楼,我将在哪一层朗吟登楼赋?可想到,即最高的一层,也眺不到长安?当我怀乡,我怀的是大陆的母体,啊,诗经中的北国,楚辞中的南方!当我死时,愿江南的春泥覆盖在我的身上,当我死时。

当我死时。当我生时。当我在东南的天地间漂泊。战争正在海峡里焚烧。饿殍和冻死骨陈尸在中原。黄巾之后有董卓的鱼肚白有安禄山的鱼肚白后有赤眉有黄巢有白莲。始皇帝的赤焰们在高呼,战神万岁!战争燃烧着我们,燃烧着你们的髯发我们的眉睫。当我死时,老人星该垂下白髯,战火烧不掉的白髯,为我守坟。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当我物化,当我归彼大荒,我必归彼芥子归彼须弥归彼地下之水空中之云。但在那之前,我必须塑历史,塑自己的花岗石面,当时间在我的呼吸中燃烧。当我的三十六岁在此刻燃烧在笔尖燃烧在创造创造里燃烧。当我狂吟,黑暗应匍匐静听,黑暗应见我髯发奋张,为了痛苦地欢欣地热烈而又冷寂地迎接且抗拒时间的巨火,火焰向上,挟我的长发挟我如翼的长发而飞腾。敢在时间里自焚。必在永恒里结晶。

惟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有一种疯狂的历史感在我体内燃烧,倾北斗之酒亦无法浇熄。有一种时间的乡愁无药可医。台中的夜市在山麓奇幻地闪烁,紫水晶的盘中眨着玛瑙的眼睛。相思林和凤凰木外,长途巴士沉沉地自远方来,向远方去,一若公路起伏的鼾息。空中弥漫着露滴的凉意,和新割过的草根的清香。当它沛沛然注入肺叶,我的感觉遂透彻而无碍,若火山脚下,一块纯白多孔的浮石。清醒是幸福的。未来的大劫中,惟清醒可保自由。星空的气候是清醒的秩序。星空无限,大罗盘的星空啊,创宇宙的抽象大壁画,玄妙而又奥秘,百思不解而又百读不厌,而又美丽得令人绝望地赞叹。天河的巨瀑喷洒而下,蒸起螺旋的星云和星云,但水声渺永不可闻。光在卵形的空间无休止地飞啊飞,在天河的漩涡里作星际航行,无所谓现代,无所谓古典,无所谓寒武纪或冰河时期。美丽的卵形里诞生了光,千轮太阳,千只硕大的蛋黄。美丽的卵形诞生了我,亦诞生后稷和海伦。七夕已过,织女的机杼犹纺织多纤细的青白色的光丝。五千年外,指环星云犹谜样在旋转。这婚礼永远在准备,织云锦的新娘永远年轻。五千年前,我的五立方的祖先正在昆仑山下正在黄河源濯足。然则我是谁呢?我是谁呢?呼声落在无回音的,岛宇宙的边陲。我是谁呢?我 —— 是 —— 谁?一瞬间,所有的光都息羽回顾,猬集在我的睫下。你不是谁,光说,你是一切。你是侏儒中的侏儒,至小中的至小。但你是一切。你的魂魄烙着北京人全部的梦魇和恐惧。只要你愿意,你便立在历史的中流。在战争之上,你应举起自己的笔,在饥馑在黑死病之上。星裔罗列,虚悬于永恒的一顶皇冠,多少克拉多少克拉的荣耀,可以为智者为勇者加冕,为你加冕。如果你保持清醒,而且屹立得够久。你是空无。你是一切。无回音的大真空中,光,如是说。